不相识的知己
文/艾晓明 图/杨雨等
我的家乡四周都是山，以前我不觉得山有什么美的，但是现在我觉得山很美。美在山的绿，山的形态怪、名字怪，四周的山，每到春天都变成嫩绿色，那是树木刚长出新芽，夏天山又变成翠绿，那是树木的嫩叶成熟了……
这段话出自青川木鱼中学初三一班学生冯翠玉的作文本，题目是《我的家乡》。去年8月，我去了她的家乡，青川县骑马乡里坪村。这个村子里有34个孩子，因为木鱼中学校内学生宿舍垮塌而遇难。我们知道，当地和其他地方一样，防火防盗防记者，所以，在翠玉的家匆匆停留，又匆匆离开，听到了几个家庭的诉说，却没有记下每位家长的名字。
回来后，对着照片，看到女生冯翠玉留在作业本上的这些文字，也在网页上看到更多有关她的信息。最详细的，来自《中国经济时报》记者刘建峰博客：《一个遇难少女的质疑和孤独》；记者用手机把冯翠玉写的作业、日记和夹在书里纸条一一拍下，呈现在文章里。
http://blog.sina.com.cn/u/1407219330
最简单的，来自民间整理的5·12遇难学生名单：冯翠玉，生于1992年11月1日。
还有一段话，执笔人是傅佩芬，有可能是一位女医生。在她有关第二批赴青川对口支援医疗队记录里，我看到一段叙述：
站在那幢轰然倒塌的宿舍楼的废墟上，凌乱的钢筋水泥到处夹杂着孩子们留下的衣被、鞋子、书包。灰尘掩盖了它们昔日艳丽的色彩。我们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孩子们的足迹，生怕惊动了他们。一本经历了一百天风雨洗刷的历史书，还在原地执着地守护着它的小主人；一小叠作业本上露出整洁的钢笔字，还有老师毫不吝啬的“good”，想必她的主人一定是个清秀可爱的川妹子吧，我记住了她的名字：冯翠玉。
http://qzone.qq.com/blog/12987872-1219967082
冯翠玉的生活，在我脑子里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我也再次想起在里坪村那个大雨的日子。
“地震发生时，我们还在北京打工，回来后，孩子都掩埋了。”
一位奶奶说：孩子遗体挖出来，我们这些爷爷婆婆，背也背不动、抱也抱不动……我现在听到木鱼学校的名字，我的眼泪就没办法了。
假如没有地震？
如花似玉的华年：木鱼女生冯翠玉
在没有地震的北京，有一个少女罗杰，和翠玉年龄相仿。家境优裕的女孩，从小学艺术，练特长，会钢琴，习武术。13岁那年游历美国，罗杰参观过哈佛、麻省理工大，且在那传统深厚、女杰倍出的威斯里学院教堂祈愿:“我要智慧如海。我要永断疑悔。”
15岁的北京少女，已成为作曲家施万春的弟子，天赋加上热爱，罗杰创作了英文歌曲《顾拜旦颂》，因此进入奥运北京火炬手选拔赛前十名，这首歌后来在 2008全国优秀流行歌曲创作大赛中，获最佳潜力奖。
翠玉的爸爸在北京打工，周末，翠玉从学校回家，帮妈妈做饭、洗衣服。翠玉的家，房子很小，妈妈带着吃奶的小妹妹。在昏暗的灯光下，翠玉写道：“我的家里有爷爷、父母亲，他们都是以耕种为生。为供我上学，我的父亲不得不外出打工，在严寒的冬季，父亲的手都冻得不能活动，但他却从未向我讲过苦，我的心里明白，其实他挣钱并不容易……”
罗杰在北京最好的中学念书，人大附中，重点大学升学率高达98%。
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女，在哪一个时刻，生命的轨道可能交织？
你在北京街头，在建筑工地、超市入口、或者清晨的大街上，会注意一位带四川口音的外来工吗？他可能是个保安、清洁工、送货人或者卖菜的，会有老师带着你这样的孩子说，今天，让我们去拜访散居于这都市各角落无名的劳动者，记录他们用乡音讲述乡关何处？会有老师说，这三千年历史金碧辉煌的京城，就和翠玉爸爸冬天里冻僵的双手、还有千山外女儿的思念联系在一起？会有老师说：这就是一个时代的音乐和史诗吗？
而你，小姑娘翠玉，你的学校，龙门山断裂带上青川县木鱼初中，要过多少年才能赶上北京人大附中？就算不要一千年，要不要一百年？小姑娘冯翠玉的家庭，要过几代人，才能为孩子提供游历哈佛或者弹琴作曲的物质条件？
2008年8月，木鱼中学残存的废墟，如今已不复存在。
14岁那年，女生翠玉在日记里写下一段感受：
这一周的星期三晚上，学校组织全体学生观看《珍爱生命，重视安全》的录像带，它讲述着一个真实而悲惨的故事，在场的所有同学都被感动了。
看过录像带，我深深地感到了生命的珍贵、安全的重要性，我想告诉所有的人，在保护自己生命的同时，不要去伤害别人的性命。
木鱼中学大门院墙：有多少故事，随风而逝？
15岁那年，翠玉给已经调离的校长、班主任写信，对他的工作方法提出批评：
……您处理事情的办法有时太过极端。有时您也不是很公平地对待每一个同学吧！由于您过于极端地处理学生，这在同学们中引起了不少的反抗，虽然表面看来同学是服您，可是您真正走进过学生的世界吗？您认真聆听过学生的心声吗？我们班上的同学，自从您任班主任以来，他们的心里就多了一份恐惧，少了一份纯洁。
假设，善于深思、勇于建言的女孩翠玉，有机会去北京上大学；假定翠玉拥有天赐的机会和足够的支持，成为罗杰的同学或同事，她们会进入彼此的内心，并且建立友谊吗？
地震发生了，翠玉和木鱼中学的三百多个孩子，生命戛然而止。翠玉的墓碑，如今在学校原址的山坡上，静静眺望着正在余震中兴建的新木鱼中学。
友人在木鱼墓地从孩子们的碑上一张张拍摄下孩子的照片，拼成此图
北京少女罗杰，在地震后的暑假期间，去了汶川、彭州、什邡、绵竹、北川、平武、青川等10个县市的12个乡镇中小学校。罗杰到了木鱼中学垮塌现场，也到了木鱼孩子们的墓地。
我不清楚，女生罗杰是否在冯翠玉的墓碑前伫立，但我能感觉到，她一定静静伫立倾听，很久很久。
回到北京，罗杰有很多事情要忙，上课、考试、作曲班、颁奖礼……而在所有这一切之外，还有对于亡魂的记忆：
我在木鱼中学、红白镇中学还有那么多的学校里，总是看到那些地里的墓群埋着不知多少小孩子。墓地上大大小小的普通的墓碑，或者简陋的写着名字的，甚至只是写着数字的木牌。我和他们同样都是学生，但我们坐在操场的阳光里幸福的眯眼笑着的时候，太阳的那边温暖着的却只有一群安静的墓。我只能觉得难过。汶川地震死难的孩子们所付出的代价决不能就这样随风而逝。因此我决心和我的同学一起向国家和社会呼吁，一定要推动制定适宜的法律法规……
弹琴的孩子，你在哪里？
少女罗杰，收获了对所有艺术家来说最重要的教育：他人的痛苦。
2008年的12月4日，全国法制宣传日，人大附中高二学生罗杰给全国人大法律委员会杨景宇主任、国家教育部周济部长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她列举走访木鱼中学几十位家长得到的证言和有关学校危房报告的资料，并综合新建小学等遇难学生家长意见，提出了有关校舍安全通道、宿舍面积和危房管理的三大建议。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b9c0ad0100byyg.html
杨景宇主任和周济部长，想必日理万机，我没有看到他们的回复。但罗杰的博客上，有两位大人的留言，一位写道：“杰儿：支持！请法制委一定就此事严格立法。爸爸”；另一位写道：“杰儿：支持！此事应严格立法，妈妈 ”。
亲爱的木鱼女生冯翠玉，你愿意相信，你有很多这样的朋友和知己吗？他们在很远的地方，倾听你的心声，拉着你的手，把你想说的话，告诉了教育部长和这个国家的领导人们。愿这样的相遇，让你在天堂的灵魂，不再孤独。
2009年6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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