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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2月11日

365-004北川生死書——代一位父親寫

365封信之四
北川生死书——代一位父亲书写
(2009-06-02 19:3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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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5封信之四
北川生死书
——代一位父亲书写

这就够了。在这个喧嚣狂躁的时代,你的爱与孝就象山间的一股清流,直抵人的心灵,洗涤存在那里的罪与恶。我相信,你的表达,是你们这个时代,所有热爱父母、热爱亲友的孩子的一致表达。
/谢贻卉



栋怀:
我的儿子,爸爸回来了。在地震后的第二天,我跟你妈,从浙江,乘飞机,回到四川,回到我们的家乡北川。
你的死讯,我们已经知道,你爷爷打电话来说的。
放下电话,你妈的泪水没断过。反复叨念,心底的愧疚。
儿子,我们近四年没见了。


北川中学新教学楼,当时,姜栋怀在这个教学楼的二楼的多媒体教室上美术课。
谢贻卉 摄


这栋楼塌陷下去两层,埋了高二年级八个班,四百多人。
这栋楼分布着高三年级十个班、高二年级八个班以及多媒体教室。

自从2004年那个秋天,我们留下五百块钱给你,自己揣着五百块钱,离开家乡,来到宁波,寻找我们一家的活路,我们就再没相见。

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为永诀。一道冰冷的铁门,一块粗砺的石板,横亘在我们中间,成为生与死永恒的距离。

那年,你小升初,1000多个考生中,你名列第六十九名。爸爸想让你到绵阳读书,你内古镇小学的老师建议我们将你送到北川中学就读,说那里费用低一些。

那些日子挺难的,在镇上买地、修房子向银行和亲友借的钱还没还清,下岗后做生意又亏了本。只好委屈你了,儿子,我和你妈将你送到了北川中学。

临走时,把五百块钱交给你,你不敢要,担心弄丢了,要我们交给班主任老师。看到你怯生生的眼睛,爸爸的眼泪直往心底里淌。我们离开学校,你一直跟在后面,爸爸不时回头,让你回去。

此后,年年中秋,年年春节,我们渴慕与你相见。

是什么阻隔了我们?

你却从不责怪爸爸不象别人家的爸爸,那么有钱,那么有气派,也从不责怪妈妈不象别人家的妈妈,用尺子丈量儿子身体和手脚的长度,然后进商店挑选合适的衣裤和鞋子。

你默默读书,把长长的思念融进一道道复杂的数学题、物理题、化学题……

你和你的两个好友相约,2010年报考上海复旦大学。你梦想着成为新华社的一名记者,走遍全世界。

儿子,爸爸相信你。你的理想并非空中楼阁,你一直很努力,用勤奋证实,自己离梦想有多近。听说你最近的一次考试,名列全班第一名。

可是,儿子,此刻,你在哪里?

15号,在北川中学的废墟周围,几台大吊车发出低沉轰鸣,吊臂伸向穿迷彩服、橘色消防特警服的几个救援小组。他们拣混泥土碎块,刨建渣,搬运尸体,一点一点清理,一筐一筐搬运。每个人的脸,皆神色疲惫,汗水淋漓。有些队员,干脆躺在校园的坡地上,睡着了。

满地的教科书、作业本、试卷、资料、字典、用具、变形桌椅……哪一本、哪一个、哪一张是你用过的?
        


嵌进预制板的铁丝,还有梁柱里的钢筋,锈迹斑斑,曲张着狰狞面目。

刨松的废墟,一条断腿,随意摆放。脚上穿着蕾丝袜子,慢跑鞋;一只小手,如此修长温软,从碎砾中伸出。一只脚,露出脚底,兰色牛仔裤裤边,镶白底蓝花的滚边。鲜活的颜色,似乎刚刚辞世。三、四平方米的地方,五具尸体横陈,看不到脸,只能从衣服或鞋子辨认彼此的不同。

空气中,弥漫浓烈的血腥味、粉尘味、石灰味,最明显的是腐尸味。我们踩踏的废墟下,有罕见的生还者,更多死难者。

儿子,你爷爷说他5月12号下午,来过你去世的地方。可是,整整一天过去了,我还是找不到你。
是不是还深埋在废墟下面?或者已经搬走?无人应答。

每个到来的父亲、母亲,都是焦急、疲累、绝望的表情。

16号这天,爸爸仍然这样寻找和等待。活着出来的,日益稀少。昨天,有三个。今天,只有一个。几个获救的同学,此生多么有幸。爸爸眼里,闪耀着泪光。死者已矣,愿生者珍惜。

九个多小时后,爸爸想,儿子,如果见不到最后一面,爸爸只想拥有一件遗物。然而,宿舍的大门紧紧锁着。请原谅爸爸,没有老师的帮助,我找不到你的寝室,更不知你睡哪一间床。

          
谢贻卉摄于北川中学

我奔忙在废墟与宿舍楼之间,希望碰到一个熟知你的幸存同学,或者任何一个老师。

然而,这几天,北川中学,没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至于老师,即使看到,爸爸也不认识。北川中学,穿梭着陆军、特警、自愿者、医生、护士、记者、摄影者以及象爸爸这样来寻亲的父亲和母亲。他们,让这恐怖的废墟充满生命体征和俗世喧哗。

儿子,爸爸看见,在主教学楼的旁边,两栋七十或八十年代的建筑,没有倒。两栋新建的属于BOT项目的学生公寓,没有倒。操场边那栋行政办公大楼,也没有倒。倒的是你和你的同学上课的主教学楼,沉陷下去两层的是新教学楼。

为什么,从这里离开这个世界的,是你们这些乖孩子?是你们这些父亲和母亲心中的宝贝?

儿子,请不要记恨我,有家电视台采访我时,我说:我死了儿子不要紧,要紧的是以后不要再搞这些豆腐渣工程了。费用高点,我们出,千万不要亏了学生。

儿子,相信我。不是爸爸不爱你,爸爸是想让世人皆知,你们这些孩子的付出与牺牲要有价值。

看到一具具尸体从废墟中抬出,爸爸忍不住想见到你,看看你最后的样子。近四年的期待,不愿就这样落空。

爷爷或许气糊涂了,记不清你离世的位置。或许你就在爸爸一再经过的地方,等待我们。

这天晚上,我辗转乘车来到绵阳长虹公司的培训中心,找到与你同寝室的好友徐波,他告诉我你确切的位置。

爸爸悲喜交加。

他说,你和他一起逃生,被困在一起,他出来了,而你只差一秒。你的头搭在他的大腿上,他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摸你的头,你在颤抖,一块石板隔着一道防盗门压在你身上。你醒后,让徐波叫人救命,又对同学喊:我只能坚持15分钟了。徐波清掉你身上他够得着的碎石,不断鼓励你,我们是兄弟,一定要活下去。你心有不甘,一再说自己就这样离开,对不起父母。父母养自己不容易,可还没长大,就没了性命,不能报答。徐波还说,他听到你爷爷在外面叫你的名字,他推你,摇你,可你却渐渐没了声音。

爸爸实在听不下去了。在那个逼仄的空间里,我的儿子,那个时候的你,在想些什么?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的你,又忍受着怎样的凄惨的疼痛,没有人知道。

17号早上6点过,我花80块钱招了辆出租,和你妈一起,从绵阳又来到学校。

你不在那堆著名的主教学楼废墟下面。你在那栋塌陷下去的五层新教学楼的第二层,靠后一间多媒体教室。

我找到那个教室。离地面30公分的缝隙。我伏下身子,往里面探看。一眼就看到你了。爸爸眼红眼绿,立即去找现场的指挥。他们说没有大型工具,不敢轻易动那大楼。

爸爸学过电焊,向他们借氧气切割机。他们担心余震伤及我的生命,不借。

爸爸恳求他们,我的生命已经不想要了,只想看到儿子的脸。他们怜惜我,借了。

你趴在那道防盗门下面,身体贴着碎裂的石块。我要做的是把压在你身上的防盗门和墙体切割开来。我毫不费力地完成了。又将你身下的碎石一块块拿走。其实,你是很容易获救的。只要你的同学有些耐心,象爸爸这样移走你身下的碎石,就可以把你拖出来。

可是,儿子,老天要收你的命,是没有如果的。爸爸看到,你的一条大腿,碎了。即使救你出来,恐也难逃厄运。

爸爸感到安慰的是,你的体态没有想象的那般狰狞。你的脸宽大了些,相比我们离别的时候,五官的轮廓更为分明、成熟。你的神态是安详的,好象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

你穿着去年暑假看望在复旦大学念书的表哥时买的那件方格衬衫,那是你喜欢的衣服,它使你看上去,显得清秀俊朗。
 

姜栋怀留在作文本里给一位女孩子的信,谢贻卉摄。

你妈妈蹲在地上痛哭。她说春节从银行汇钱给你,你舍不得买件新衣服穿。又说原本答应下个月买个手机给你,可这心愿还未了,你就这么走了。

爸爸隐忍着泪水,想最后为你做点什么。

妈妈为你整理好衣裤,用手将你脸上的灰尘抹去。

儿子,没有清水为你洗脸,洗头。清水珍贵,必须拿去救活下来的人。

爸爸从军人手中借来消毒工具,往你身上喷洒药水。现场指挥说,可以领回去找个地方把你掩埋。

爸爸不肯。爸爸说,不能让你孤单地走,要让你和你的同学结伴,快乐地离开这个世界。

爸爸将你交给军人。他们把你密封进白色塑料袋,抬上担架,送上卡车。那上面,已有你的同伴。

随后,爸爸在老师的引领下,去到你的寝室。在你的枕头下,找到个本子。上面抄着两首冯至的十四行诗。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
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
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
像秋日的树木
一棵棵 把树叶和些过迟的花朵
都交给秋风,好舒开树身 伸入严冬
我们安排我们 在自然里
像蜕化的蝉蛾 把残壳都丢在泥里土里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未来的死亡
像一段歌曲, 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
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
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


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我们在灯光下这样孤单
我们在这小小的茅屋里
就是和我们用具的中间
也有了千里万里的距离
铜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
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 各自东西
我们紧紧抱住
好像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风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
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灯红
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


爸爸读到高中,尽管不能全然理解这首诗,但它传达的死亡信息却让我不寒而栗。儿子,难道毁灭之路早被安排?你终究无法选择,亦无法逃脱。

我把所有的悲伤收拾起来。到绵阳安排好你那调皮捣蛋的弟弟、你妈妈和爷爷。

“5月11日母亲节,他还给我发过短信,妈妈,祝你母亲节快乐!”显英对我们说。
艾晓明《天国娃娃》剧照

我们没有家了。爷爷的房子、我们的房子都在地震中被摧毁。我们只能暂住在政府指定的安置点。

儿子,生活要继续。眼泪不能解决现实的际遇。我们还有两万多的欠款要还。爸爸只能离开家乡,回宁波继续打工。

临行前,突然接到你的班主任龙老师的电话,说你的遗言刊登在《生命时报》上了。这样混乱的时候,到哪儿去找一份《生命时报》?

在朋友的帮助下,上网搜到篇文章,《天府早报》记者写的《北川高中生身处绝境,遇难前用木棍纸上划遗言》,也有帖子说是用指甲划的。遗言被划在一张白纸上,"爸爸妈妈对不起,愿你们一定走好!高一一班姜栋怀"。听说纸条是刘老师发现的,要在阳光下才能看到。纸条留在救援队搬离遗体的附近,也有说在你手上发现的。我可以确定的是,爸爸抱你出来的时候,你的身上放了两本书,手上是空的。

儿子,不管纸条在哪儿发现,重要的它已经被发现,并传扬开来——在生命衰微挣扎之际,遇难儿子没忘记给爸爸妈妈传递爱与孝的讯息。

这就够了。在这个喧嚣狂躁的时代,你的爱与孝就象山间的一股清流,直抵人的心灵,洗涤存在那里的罪与恶。我相信,你的表达,是你们这个时代,所有热爱父母、热爱亲友的孩子的一致表达。
         

姜栋怀,陪伴爸爸妈妈的遗照。艾晓明《天国娃娃》剧照

这就够了。儿子,你留给我们的这份崇高遗物,将让我们心怀感动与感激,此生都不会忘怀。

爸爸已经叮嘱妈妈专程到龙老师那儿将纸条要回,夹进一本杂志,如有可能,捐给未来的地震博物馆。

儿子,你生有意义,死亦有价值。

安息吧!你已完成此生的运命,亦完结我们此生的缘分,快快往生极乐世界去吧。

至于我们,当赈灾的激情消减,甚至我们这个群体逐渐被人淡忘,甚至遗弃,我们心灵的伤痛必须靠我们自救。

姜勇
2008年5月28日


一年以后,爸爸妈妈给姜栋怀的信。谢贻卉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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