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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2月17日

365-018 生日的約定

365封信之十八

生日的约定

谢贻卉(文)  易传英(图)

2009年5月24日,即农历5月12日。什邡市红白镇红白村二组的易传英来到女儿冯佩佩的QQ空间,代替应在这天满15岁的女儿写了一封给自己的信。信的题目是《代替佩佩来自天堂的心声》。在信中,她这样写道:




    链接  http://524786151.qzone.qq.com/blog/1243160529?ptlang=2052

妈妈,想你是我全部的安慰。

妈妈,不要为我再哭泣。我在这里挺好的。这里很安静,没有黑夜,也没有白天;只是看不到日出,也看不到日落。

妈妈,我在这里还挺好的。我不觉得渴也不觉得饿; 只是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温暖。

妈妈,我想你。 想你,我的心中就升起了暖意。

妈妈,不要再对着废墟呼喊我。 我已经不在那里。 我和伙伴们在一起,还有老师也在。

妈妈,我在这里挺好的。 我们彼此安静的坐着,只是听不到彼此的声息,也没有了往日那样的欢笑。

妈妈,我想你。想你,我的嘴角就有了欢笑的痕迹。

妈妈,不要再无声的流泪。我在这里挺好的。 那些惊恐的声音都过去了,我已不再害怕!尽管黑夜是那样的漫长,风雨是那么寒冷,但是,妈妈,那一夜,我已经学会了等待,尽管等待是那样的漫长。

妈妈,我想你。想你,我就不再害怕,也不再恐惧。

妈妈,不要再独自呢喃。我会在这里自己照顾自己。

妈妈,请告诉他们,让灾难不再发生,要建最好最坚固的教室;不给风雨和邪恶下手的机会。

我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妈妈,闭上眼睛,想起我,我就会和你在一起!妈妈,无法停止想你, 想你!



这封信,读来让人心痛不已。这位易感、孤寂的母亲,热切渴望这一天,可以和女儿分享成长的快乐和喜悦。现实是,她必须走出已然陌生的家园,沿着熟悉的小路,走向青草悠悠的墓地,给女儿送去爱吃的水果、糖。然后,走进女儿永远不再写字的QQ空间,击打键盘,留下作为一个母亲,对遇难女儿的所有愿景。

什邡市红白镇红白中学八年级遇难学生冯佩佩(大多数同学喊她冯佩)

易传英的泪水,什么时候才会不再流淌。对此,我没有把握。无论怎么坚韧,她也难以走出丧女的伤痛。因为,作为女人,她被医生宣判死刑,不可能再有生育,除非神迹显现。冯佩佩作为女儿,是她此生的唯一。那么,未来寂寥的路上,有谁可以代替冯佩佩,来暖她日渐衰弱的心呢?

我们偶尔通过QQ聊天,无论我怎么说话,都只能给她短暂的慰藉。对此,我深感无奈。

和她相识,始于偶然。2008年6月2日,我陪在红白中学遇难的学生刘兰的母亲杨梅,来到镇上。在保险公司的理赔现场,办理一些手续。

太阳大火一般,炙烤着脸。站在一把食品公司的广告遮阳伞下,见到易传英、张云华等遇难学生家长。他们相互倾诉,地震、救援、校舍安全以及自己的孩子。

易传英的脸上,呈现不易察觉的悲愤。她说,前几天,一直在找当地政府领导,请他们答复为什么救援那么迟缓?14号生命探测仪探到有生命信息,但当兵的只是拿个铲铲,拿个钢楸,咋个掏娃娃?15号消防官兵才拿切割机来。根本没有吊车这类大型机械。但那天,那些人去学校毁灭证据的时候,大车就去了。学校没有那些柱头,不晓得从哪儿拖来的柱头。5月30号,专家来鉴定,说这些柱子不是这个学校的,无法鉴定。

闹了几天,她的声音都哑了。“如果当官的把我的娃娃早点掏出来,我还莫得那么气愤。 我要给娃娃讨个公道。弟弟的娃娃也死在这个学校。当时弟弟和弟媳都不在家,一个在德阳,一个在西藏,是我妈妈把娃娃背到山上去埋了的。埋到底下,怕狗掏 。后来,给娃娃的坟头挂了根红领巾,昨天又把书包放上去。”她说,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她妈妈给她跪倒,喊她不要再去闹了,闹也没用,娃娃回不来了,当官的继续当官。

说起14岁的女儿冯佩佩,她的脸上,才有欢颜。

地震前,我在深圳一家设计公司工作。母亲节那天,我在上班。公司规定,在办公室聊天可以,但不准用视频。公司老总是个香港人,叫陈汉鸿(音),看见我和娃娃聊天,就把自己的视频借给我,让我和娃娃面对面聊天。

那天,我在办公室打字。在QQ上,我挂的是工作中,请勿打扰的头像。我看到一个头像一闪一闪。点开它,佩佩发个表情在笑的图片给我。我打开视频。她说,妈妈,母亲节快乐!我说,你也快乐!今天是星期天。她说,妈妈,你那么远,我不能送礼物给你,等你回来补起哈。我说,好。妈妈回来给你买衣裳。她说,你上班忙,打电话不方便,你就给我发短信,或者留信息,我也看得到。过一会儿,她又说,妈妈,15号是你的生日,我给你做生哈。我问她,你咋个做哇? 她说,我在网上给你做个蛋糕发过来。易传英明白女儿要送她的不是显性的物质蛋糕,是三维动画蛋糕。佩佩会弄那些。多开心的。网上有个图片,是个麻雀的脑袋,偏过来又偏过去。我的网名叫谷中雀,她说,妈妈,你看那只麻雀,在看她的女儿哪里。我跟她说,妈妈在上班,忙。她就下去了。

哪晓得第二天就出事了。

12号那天,并没得到确切消息。

13号,电话通了。飞机、火车全停了。买了张14号早上8点10分回成都的机票。如果准时起飞,中午我就可以赶回来,找人帮我掏娃娃,绝对掏得出来。但是,飞机临时调整时间到下午4点40分,也没准时。5点50分才起飞,让空降兵先走。我们老总对我挺好的,开车把我送到机场,把买机票的钱塞给我。

那天晚上,回到什邡已经11点过了。第二天早上5点过,搭抢险车,到穿心殿。下来走路。在索桥那个地方,碰到消防官兵,和他们一起走。然后,又扒货车。回到红白镇。

我有预感,我赶回来,看得到她。因为我们有约定。15号是我生日。她要送生日礼物给我。我跟我妈说,我今天弄死弄活都要上去。那些兄弟劝我不要去,他们说,那些官兵掏出来了晓得给你弄。我说今天肯定把她掏得出来。

我去到学校,围着废墟呼喊。我抱到希望喊。因为在深圳,每个人都劝我,你抱点希望,哪怕百分之一的希望。从废墟中出来的每个女娃娃,我都去看。佩佩说,她们七个女娃娃结拜金兰,有刘彩玲、魏欢、刘兰、雍晓琴、卞小双,赵阳,都是一个寝室的孩子。她们学武打片结拜兄弟,把笔当香,插在学校的花台,然后跪在地上,发誓。她们共七姊妹,经常相互借换衣服穿。有个女子穿佩佩的衣裳。我走过去,把她搂在怀坏头,发现头发不是,是雍晓琴。我娃娃是短发。打工前,我每天都要起来给她梳头,她头发又多又长,自从我出去打工,她就把头发剪短了。难得梳。

我们家最早买电脑。那些娃娃喜欢到我们家来耍。每次,从深圳回来,我都要买些糖果给他们带去。在学校,那些娃娃喊我,我就散糖给他们吃。15号那天,躺倒裹尸袋里的娃娃,好多都认识。

听我妈说,12号,佩佩还活着,她喊爸爸救她,说她在二楼。但他爸爸无能为力,板太大了,一个人,抬不起来。13号早上,婆婆去喊,她还是说自己在二楼,救她。别人跟我讲,人死一般是三、四个小时才硬。佩佩掏出来是软的,我觉得她最多死了一、两个小时。她的眼睛、嘴巴哭肿了,委屈得象在床上睡觉那样。看到娃娃,我晕了四次。我在想,娃娃那几十个小时是咋个在过。又冷又饿又害怕。 太惨!太惨!真的太惨!我们这里,稍微抢救及时,我的娃娃都不得死。七个孩子走了五个。冯佩佩、刘彩玲、刘兰、卞小双、雍晓琴。

昨天晚上,不晓得哪个弄的荧光棒在山上。我坐在那里,看了好久,哭了好久。

其间,易传英接到一个电话。是她前夫。要两个人同时到场,才领得到保险公司的赔偿金。只是等你了,等你一个人了,他们都办好了,要走了。挂断电话,她继续说。我们虽然离婚了,但关系不像有些人,弄得那么生僵,都是为了娃娃。

36岁的易传英感觉自己突然老了10岁。

民政部给的5000块抚慰金,她不想要。看到心痛,那些钱,就像娃娃的命。

在红白镇司法局,她不敢去看电脑里那些遇难孩子的照片,不是因为害怕不敢看,而是不忍。

易传英办理完保险公司的手续,走了。骄阳下,她穿黑色长裙的背影,越走越远。

我想,她和女儿之间的生日约定。相对彼此,何其残忍!她的生日,原本会收到女儿精心制作的网络蛋糕,梦幻一般,有色、有相、有轻快音乐,以及附着其上女儿温情脉脉的心意。然而,那天,她看到的,是女儿柔软、冰凉的躯体,以及完全不甘心就这样离开的表情。这个礼物,何其不堪!如何让一个完全没有准备的年轻母亲承担?

女儿哭肿的眼睛和嘴巴,成为深深的歉疚,让易传英在随后的日子里,不能摆脱对自己的责备。孤单落寞的时候,她会想。想了又想。这个生前没能实现的约定,让女儿在废墟下,如何坚持她的生命,等待她回来,直到慢慢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地震前,她说,坚强让我孤单,因此,我不想坚强。地震后,她必须练习坚强。因为只有坚强,才会不觉孤单。



冯佩佩的名字,原本应该叫冯珮珮。当年电脑没这个字,因此上户口的时候,写成冯佩佩。墓碑上的名字,是她的父母亲最初的意愿。
                      
2009-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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