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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2月15日

365-012 陌生的孩子

365封信之十二

陌生的孩子

——给北川中学两个遇难者

谢贻卉

孩子,请原谅我!地震过去一年多了,还是不知道你们的名字,你们是北川中学哪个班的学生或老师?你们的家人是谁?他们是否还活着?如果活着,他们如今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这些疑问,原本以为,很简单就可以找到答案。事实是,这根本就是个问题。十分棘手。那么,孩子,可否告诉我,我要怎样做,才能还原原来的你们?



去年5月15日下午5点多。蹲在北川中学的废墟上,如其他摄影师一样,我将你们死亡的身姿拍摄。然后,存储。死亡这个具有私密性质的事情,由此公开。我不知道自己的拍摄,是否剥夺你们作为人仅存的尊严。

直到后来,我了解到,一个遇难女孩的哥哥刘刚,地震后次日,频繁奔走于成都和什邡红白镇之间,排除万难,寻找,等待,就是为了看一眼妹妹刘兰的遗体。然而,7天后,他和妈妈看到的,只是电脑中存储的一张照片。就是这张照片,经母子俩反复辨认,都不太确定。稍微可以肯定的,是女孩的嘴唇。

于是,我开始遗憾。自己在现场,由于对亡者的敬畏,不敢将镜头一一瞄向你们。

6月18日黄昏,下着小雨。一个从小寨子沟出发,乘车2小时,随后翻越8座大山,小腿有红肿疙瘩的女人和她的丈夫,来到北川中学废墟。穿过防止疫情的警戒线,大声唱哭:妈唯一的儿子没有了。儿子,你是妈的心肝啊!地震后,妈就一直想来北中找你。可是路断了,翻山越岭走了6天,又倒回去。妈今天才走到这儿来,啥子都看不到啊!想找件你的遗物,宿舍门又是关起的。儿子啊……妈对不起你……断肠的痛哭。回响于空荡的废墟。

站在一棵梧桐树下,听同行的另一个女人述说。她失去了女儿,也失去了亲弟弟。她流泪的瞬间,我将她紧紧抱住。那是第一次拥抱一个陌生人,情不自禁,也许只是想表达一个陌生人对另一个陌生人的关怀。直到她安静下来。没问她朋友的儿子叫什么名字,在哪个班级。之后,我请防疫人员为我们所有人消毒。她留电话给我,以后,到小寨子沟旅游,记得去找她。

我想,假如,我拍摄了那天出来的每个遇难者遗体,以及废墟上的文具、用具、书籍、笔记本等,那个时刻,我就会做另一件事,请失去儿子的女人看照片,看那些遗像、其它资料、用具中,有没有他儿子,或者属于他儿子的东西。即使没有,至少她可以得到一种安慰,有民间人士曾经细致地对遇难者群体,表达过足够的关注。

之后,托人辗转将照片内容告知本地知名雕塑家。因为这两个孩子,承受痛苦后死亡的状态,就是一尊雕塑,所以我想,是否可以根据照片原型,做一件青铜作品,放在某个地震博物馆内,以提醒参观者,对生命需要保持足够的尊重与珍惜。因为尊重与珍惜,就需要在做每一件事情的时候,思考它的后果,是否会对生命造成伤害和危害。

雕塑家说,地震博物馆的调子宣传部已定,不能沾血腥味。

9月,我将照片取名为《昂贵的代价》,通过邮件发送到驻美的一个华人机构,参加“首届全球华人摄影大赛”。目的十分简单,希望更多的人来关注四川龙门山地震,关注孩子遇难的情形。两个月后,获知全球28个国家和地区,约2000多名摄影师参加,近万张照片中有120张入围,其中有《昂贵的代价》。组委会通知要洗成照片邮寄到美国。此时,距通知发出已经过了10天。洗还是不洗。很犹豫。联系快递公司,最快也要一个星期才能到达。给组委会发邮件告知情况。让我寄过去。

12月初,得到组委会通知,邀请我参加12月12日在美国曼哈顿乌克兰研究院举行的颁奖仪式。自然不会去。因为去一趟成本颇高。13日,从网上看到《昂贵的代价》获得社会人文类金奖,以及组委会的评价。却没有获奖者的欣喜。那张照片,在内心里的重量,很难过秤。

对四川龙门山地震造成的灾难,“参观者看了《昂贵的代价》后,感到无比震惊!”美国旧金山摄影家,三等奖作品《旧金山的日出》获得者陈国志说:“其它那些得奖作品,一看就知道会得奖。「那张地震的照片(《昂贵的代价》),给人强大的冲击力,我看后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人还活着吗﹖它触动了我的心。有震撼力。如果我在场的話,我会尽我的能力,搬掉上面的石头,把她们救出來。」”大赛组委会主席伊罗逊评价道:“ 这是一幅具有代表性的典型的记录灾难新闻纪实照片,表现的主题是在中国四川龙门山大地震时由于贪官的豆腐渣工程使学校校舍没有任何抗预灾害能力,孩子们在上课中被砸在大墙之下的悲惨画面。此作品能看出是作者冒着危险和艰难抢拍出来的,那两个幼小的学生在受了重创后,还在艰难的继续逃生,眼看就逃出危险时却被坍塌的水泥板砸在下面,双手永远的松开了未来生活希望的课本(左下角的书)……分析这幅作品自觉心痛,只能匆匆几笔结束,如同作者在拍摄时对死者的敬畏一样,还是留给大家自己思考这幅作品含义的重大份量吧……”

在网上阅读这张照片带来的反应。我写了获奖感言:“ ...... 在那不足五平方米的空间,即有六具遇难者遗体,而那两个预制板下的女孩将我的心撕裂。花朵的年龄,也许来不及惊愕,更来不及告别,就被灾难夺去坚强的生命。一直有愿望去寻找这两个孩子的父亲母亲。每次去到北川,都是那么匆忙。这个奖励,对我而言是个敦促。我希望这个世界如其他摄影师镜头下的世界,丰饶、清净而美丽。希望生活在这个地球上的人们,彼此关爱,远离灾难与战争的危害。”

2009年1月,到北川县陈家坝乡。龙湾村二组的村民钟华蓉失去了在北川中学高一九班读书的女儿张罗家。将照片给她看,她说不晓得是哪一个。她也不知道自己女儿死的时候是啥子样子。她的悲伤压抑在心里,脸上漾起笑意。

随后,在成都见到回安岳接父亲的陆世华,他的女儿陆芳在北川中学高一二班遇难。我请他辨认。他说,不晓得。当时他在场,那两个女子裸在那里很有一段时间。

春节前夕,我发短信给北川中学团委书记蹇绍奇老师,提及此事。他回复在北京开会,让我联系学校。次日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已经放假,找不到老师。

此事就此拖延下来。直到今年5·12,又进北川。将照片交给一个老师。无法辨认。真的。就是我自己的孩子,在现场,都无法认。太惨!他摇头。

还是不甘心,把照片通过QQ发给一个活下来的孩子。阿姨,对不起,不认识。跟她说,想去找你们学校的蹇老师组织幸存老师一起来辨认。阿姨,不要。不要再去揭那些伤疤。还是盖上的好。问她为什么。她回答,说不好。

我真的需要停下来吗?停止寻找,然后,让你们一直成为陌生人,成为真相缺位的那部分,如同那些未公布完整的遇难学生名单。

如果你们的父母还活着,看到你们这样惨烈的死亡,一定伤心不已。如果他们终其一生,都不知道你们死亡的样子,只是遗憾而已。其实,我以为,这两种状况都是痛苦与折磨。

我设想:如果将你们蒙难的状态,永远地雕塑在北川中学遗址前,而每个前来悼念的人,都献上一支白色花朵,野花也行,然后90度鞠躬。遗址内,整齐竖立白色石碑,每个石碑上面,镌刻遇难孩子的名字、照片以及亲人的一句留言。再种一些小树,树由亲人领养,挂上质地坚硬不易生锈的吊牌,然后将骨灰埋在树下。当然,那些失踪的,或者集体埋葬的,也许会感到不公平。不要紧。白色石碑下,可以放一些他们的亲人从家乡采集的泥土。生命原本来自尘土,最后也会归于尘土,因此,我相信,他们最终会接受。

陌生的孩子,一年以后,你们安息了吗?虽然不能还原原来的你们,但是我尽力了,只是也许力度还不够。其实,从拍摄你们的那一刻起,一有闲暇,我就念往生咒,回向给你们,希望佛力加被于你们,超越三界,获得至上的快乐。

陌生的孩子,遇难的孩子,真相需要寻找、等待,然后继续寻找、继续等待。也许有一天,我会在某张照片上,看到你们曾经鲜活的脸孔,然后,你们不再陌生。

2009-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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