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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2月18日

艾曉明:譚家有女初長成

  • 各位朋友:

    谭作人说,5·12遇难孩子,是我们所有中国人的孩子;如今,让我们说,谭作人的孩子,也是我们大家的孩子!请转发此稿,大家一起声援谭小蒙!

    晓明 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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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家有女初长成
艾晓明



图一:判决五年 律师出来接受电话采访 老羊拍

谭作人一审判决,作人被关监五年。尘埃落定,我也要打道回府。临行前,我跟王庆华说,我想见见孩子们,请她们吃顿饭。

庆华说,畅畅晚上还没下班。小蒙不见你。

我说这年头是不是见鬼了,一个背摄像机的人,社会地位落了好几十丈,青红帮喊打喊杀,求见个孩子都这么难。我说,你再打电话,我不是为了小蒙出镜,只是吃顿饭,过年了嘛。庆华打开手机,继而转述,小蒙说:哎呀,能不能不吃饭嘛。

第一次见到小蒙,是2009年5·12周年祭前夕,作人已被拘留一个多月,这是我第一次去到谭作人的家。在此之前,我知道谭作人的父亲是川大历史系知名教授,后来我在网页上看到,其父谭英华先生,祖籍湖南,博古通今、学贯中西,是川大西方史学史研究的奠基者。而此前和作人聊天时,我只记得一件趣闻,谭先生的研究领域之一是民族关系,其《明代对藏关系考》手稿如今流落在北京的旧货市场潘家园。如今再查谭英华,不翻墙得名目三条,翻墙得108条,多数网页显示无法打开。此中天机天知道。

在川大校园一栋旧楼里,我进了作人的家——谭英华先生留下的三居室。为作人插刀的小白狗跑过来,狗背上少了一大片毛,针线刀疤历历在目。小蒙蜗居于一小间,埋头电脑游戏。作人那间黑灯瞎火,窗上挂了布帘子。然而,一盏小小的节能灯,也足以让我看清作人的清贫。

这个清贫,怎么说呢?如果你知道当年的五七干校,作人那间书房,就跟五七干校差不多,一个破桌子,上面连接着书架,堆放着很多手稿,在每个架上,贴了几个标签“项目”、“策划”等。右手边是一个近乎歪倒的沙发,竖着的部分是猫狗鹰爪拳的练武之地,放平了就是作人的卧榻。这屋子的家具,老实说,全部扔到外面草地上,估计没有人捡。庆华在自己的那间卧室点亮了灯,房间里响着个老式的破电视。作人家的其他角落我就不一一介绍了,你能想到五七干校的简陋,那就再加个乱字。作人就是在这里写作思考,表达着他对四川成都的大爱大恸。我建议成都公检法以及所有公务员考核增加一个环节,参观颠覆国家罪犯谭作人居室。在这里,你立即就能找到思想良心犯和窃国大盗的根本距离。


图二:作人的书架 艾晓明拍

我想再见小蒙,因为在纪录片《公民调查》中,使用了对小蒙的采访;我想要谢谢她,还想告诉她观众的认同。我听说张思之大律师看过,为孩子对爸爸的理解而感动。但庆华说小蒙不喜欢,认为拍得太难看了。那是自然,拍谁的后脑勺也好不了。我在小蒙房间,原非执意采访,更不想迫使她面对镜头。一个不满16岁的孩子,忽然间爸爸被一大堆警察抓走,这个颠倒的世界,孩子如何解释?

1969年,我在小蒙的年龄,我的父亲,也是学校里的现行反革命。那年的革命委员会,不知从哪里学来一招,在一次批判会上,把我叫到现场。我父亲坐在哪里低头不语,周围人一个接一个批判他的过去。其中有一个问题让我如坐针毡:那年你在国民党军队,一炮炸死了多少人?晚上回到家里,我鼓足了勇气走过去说:爸你就交代了吧。我爸长叹: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我不能瞎说,瞎说要负责任的啊。

2009年,四十年过去,九零后的谭小蒙,在电脑上敲击游戏,屏幕上,一群骠骑兵策马奔突,那是谭作人被捕时的情形。她目睹警察进门、抄家、把作人带走。在电脑前她给妈妈报信,庆华说:你把门打开(可以听见那边抄家的声音),告诉他们,你们要把我爸带走,一定要告诉我妈。

九零后的谭小蒙,在爸爸身边生活不到16年。从1993年到2009年,这些年,谭作人做过政府策划、当过成都市“十佳市民”,也买过破车挣过钱。熟悉谭作人的都知道,他要去发财,绝对不是没那个本事,只是心不在焉。正如王庆华所说:二十多年了,谭作人对国家的大忠远远多于对小家的小孝。他数次哀叹:太对不起家人了!我劝慰他:自古忠孝难两全,大忠即为大孝。


图三:作人在北川中学废墟前 艾晓明拍


在王庆华的文章里,我看到小蒙给爸爸的信:

爸:五月十五快到了,提前祝你生日快乐,并给你讲一个儿时听过的童话故事。在一个国家,有一个国王和三个公主。一天国王问三个公主:'你们有多爱我?'大公主说:'我象爱蜜糖一样爱您。'二公主说:'我象爱花朵一样爱您。'国王听后十分满意。问到三公主时,三公主说:'我象爱盐一样爱您。'国王一听勃然大怒,立刻下令将三公主关进牢房。故事讲到这里,我不禁一阵悲哀。不知三公主被她最爱的父亲关进牢里,心中是怎样的凄凉?明明如此爱着父亲,只是爱的方式不同,不象其他公主那样甜言蜜语,就被下了大牢。三公主何罪之有?其实这个故事有个相当好的结局。一个邻国的国王听说了此事,便向三公主的父亲发出邀请参加一个盛典,席间很多佳肴。一尝,味如嚼蜡。这时有人告诉他:菜里都没有放盐!国王恍然大悟,原来渺小的盐不甜不香,却是最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国王马上回宫下令释放三公主。从此以后,三公主得到国王最多的宠爱。这是有名的童话《盐之公主》。故事有个好结局,但现实生活中的结局令人叹息。国王能良心发现吗?悲哀!你的家人和朋友、猫猫狗狗、花花草草依旧思念你,愿大家的关心能如清风,在炎夏给你带来一丝清凉。你的女儿。

记得在王康先生的文章里有曰:四川是中国的盐;小蒙的信让我想到:作人是四川的盐。而在五十五岁生日的第二天,作人在温江看守所写下这样的回复:

我的女儿:此间规则为逢十发信,但我等不及了。面对你送上的生日礼物----一封充满大爱的家信和100元钱,我失眠了。我无数次披衣而起,仰望铁条分割的夜,想念同城异地的你!此刻的我,再一次明白了一个道理:有的'近',其实很远;有的'远',实在太近!我们分别已经50天整,但我却时时在在地感觉到,我每一天都能看见你......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价值,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我们这一代人,是集体主义的产物。这是宿命也是一种使命----因为集体。有集体的或者公共的价值需要传递下去。有人选择了这件工作,使命就可能成为史命----一种历史的创造和命定。这并不等于说个体的价值不重要。在二元乃至多元的文明中,集体和个体各自存在,相安无事,共生共存。在我为人人向人人为我的转型期中,需要两个以上的声音。当三公主的盐成为稀缺资源的时候,我们这一代人,应该有人惭愧。因此,三公主选择了看见和说出,他不会感到委屈,请你放心。心,就是为了给予,伴随着一滴眼泪(泰戈尔)。这支歌曲,是大家的。这滴眼泪,是自己的----或者说,是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共有的。我可以毫无愧色地说:我对得起这个社会。但我对不起你们----我最亲最爱的人。你们,就是我的眼泪。......想念你的爸爸。


图四:浦志强律师电脑桌面上的谭作人 艾晓明拍

月明星稀,我们在冷飕飕的校园里漫走,庆华说,2月9日清晨她从梦中惊醒,梦见谭作人回家了,直接开门而进。她惊呼,作人你怎么不拿钥匙?醒来就想糟了,梦都是反的。

我就是这样,再一次来到作人的家,我说,我不要做采访,也不需要拍摄,我只是想看看孩子。我理解庆华所说,16岁的孩子,最不喜和大人相处,躲还躲不赢,也不要吃饭。我16岁时,比她还要烦大人。但我们依然在寒风中走了很远,走进这栋小楼,这个让作人魂牵梦绕的屋子。小蒙出来叫阿姨好,我骂庆华造谣可耻,谁说小蒙不见我。

和我上次来时相比,屋里点上了明亮的节能灯,堂堂地照耀着聊聊可数的旧家具。书架上的稿纸,一摞摞都已褪色。也真是奇了怪了,这么多项目策划警察都不要,在人家电脑里挖了封电子邮件,判他个五年监禁。更何况,电脑还是从房间里偷出去的!

庆华拿东西给我看,打开的衣柜,所有的衣物折叠得整整齐齐;而且,庆华强调说:折了两遍。第一遍是作人走后,全部洗净叠好。第二遍是楼上漏水,全部重洗、重叠。就在一天之前,不是有风传作人判二缓三吗?还有人准备放鞭炮呢。


图五:揪住他不放 艾晓明拍

庆华给我看的东西,我再次建议将来的中国历史博物馆予以珍藏(上一次我建议收藏的是映秀小学生马冯艳的作文)。庆华说,六十大庆,有传说上千人将在天府广场打酱油,戴口罩,穿件作人衣。这个谣言把警察害苦了,满城寻找白衣裳。我眼前出现了电脑游戏中的场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其实那日天府广场岁月静好,也没有车逆行。倒是一位叫大爷的人绞尽脑汁,找出来十件衣裳,成全了警察壮举。

这一天四川大学校园里花红草绿,欢乐祥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豆蔻年华的谭小蒙,自己决定要打一趟酱油了。小蒙把老妈打包裹紧的衣裳拿出来,那是从一个爷们身上扒下来的,后面签着他的恶名;歪歪倒倒的,看来文化不高,连个名字也不会写。反过来,衣裳正面是一张单纯的脸,一双干净的眼睛凝视着路人。

图六:证人艾未未签名 艾晓明拍


图七:小蒙的话 艾晓明拍

小蒙在这衣裳上面加上一行字:中国的心,心是画的,里面还有个笑脸。又在右侧竖着写上:他有何罪,后面画了三个问号。在右边最上角,还画了一个小小的十字。小蒙接着写下四个掷地有声的字:还他自由。画成,把这件二百多斤高头大马穿过的衫子套过了头,施施然、翩翩婷婷,在校园里招摇过市。

总人口一千多万的成都,就这样出现了传言中的白衣示威者。王庆华接到片警好几个电话,只是不明白何罪之有,她穿的衣裳上是她爸爸,侵犯了谁的肖像权吗?

在那篇写于8月6日谭作人一审开庭前的文章里,庆华说:直至今日我仍然坚信,他那么爱的国家无论如何不会判他"颠覆"之罪!庆华的信仰落了空,连小蒙的小朋友也不如。四十年前,我爸爸当反革命时,我经历了实实在在的唾弃;而小蒙的朋友们却在喊:谭爸爸,加油!



开庭时,小蒙被拦截在庭外,这次判决,小蒙依然没有见到谭作人。当警察排成人墙推走律师和采访者时,小蒙在母亲身边,高高举起了手机,她拍下了这历史性的一幕。一位警官婉言相劝:妹妹,不要拍。小蒙说,我要拍,我就要拍。庆华说,你们判她爸爸坐牢五年,她为什么不能拍。律师说,你们是刑警、交警还是法警,这里没有治安案件、没有交通事故也不属于法庭。庆华还说:脱了衣服你们跟我们是一样的。一位警官居然应道:我们是一样的。

不,不一样。法庭内外、大墙之下,谭作人和亲人咫尺天涯。他能见到的只有律师,而律师再也无法录像,作人也不能托他们带封家信。他的手现在被铐在会见室的铁椅子上了,律师给我们学他偏着脑袋凑到手上抽烟的模样,嘴里川腔说沟日滴判得太重了。

五年后,作人是六十岁,小蒙是二十一岁的少女。这是怎样的五年呢?也许应该用土匪冉家的狗(它叫狄更斯)来说明: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庆华将带孩子去外婆家过年,作人在铁窗内等待或者不等待二审宣判。斗转星移,世界在九零后、零零后手中。我们注定灰飞烟灭,他们势必如日中天;窃听或风暴,遭遇青春之猛烈,可堪匹敌?我为五年之始的谭小蒙留影,等待作人出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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