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貽卉:不要憂傷!作人
左起:李暢、王慶華、譚小蒙
(參與網 2010年7月10日訊) 不要憂傷!作人。我們沒有時間憂傷。王慶華向走 到面前的作人揮手,微笑,把手放在透明玻璃上,與近在咫尺的丈夫的手相映,拿起電話說話。然后,從挎包里抓出兩張寫有字跡的白紙,放在話機旁,迅速坐下。
我吃驚于譚作人的妻子王慶華見到丈夫時竟是這樣的開場。她不允許丈夫憂傷。她將丈夫的眼淚從眼眶堵回肚子。
那時,我突然傻了。不高的他,穿一身普藍色棉質囚服,褲縫鑲嵌整齊白色條紋,很打眼,也顯得斯文。他走出獄警打開的不銹鋼防護欄,走過一個開闊的空 間,走到我們面前。他一直在笑,看著他的妻子慶笑,笑容羞澀。他的笑容就是那樣,羞澀得很。事后,慶說。平頭。絡腮胡子從溫和的臉上消失,下巴僅存短短的 胡須樁樁,已經白了。
作人的兩個女兒李暢、譚小蒙湊上去,把自己的手和他們闊別一年多的父親的手放在玻璃上,相映。然后,彼此微笑。作人 30多年的好友顏也如是做。只有 我,瓜不兮兮,坐在19號旁邊的位置,看他們團圓的悲喜。
慶機關槍一般,念一長串關心他的朋友的名字。讀書會的朋友們,我不說名字你都曉得哈,冉云飛、肖雪慧、崔衛平、艾曉明、王怡、李楠、劉曉波的朋友李 闖,還有你不認識的……另外,方曉山寫了幾句話給你。我敬佩,我無奈,我憂慮,我祝愿。他還說,被關的人,肉體雖然被捆綁,心靈卻得自由。他帶了本書《獄 中書簡》給你,雖然有點舊,希望可以送到你手里……
作人的眼睛紅了。那雙我熟悉的眼睛,曾經為北川中學廢墟上孩子們散落一地的書本、文具慟哭不已的眼睛。但是,作人,此刻,請不要哭。慶有重要的事情 交待。申訴的委托書你自己寫。六個組合,都寫上。浦志強、夏霖;夏霖、浦志強;張思之、浦志強;張思之、夏霖;張思之、浦志強、夏霖;張思之、夏霖,浦志 強。浦志強說,譚作人這個方腦殼如果執迷不悟,繼續委托,還是把他寫上。這六個組合你要記住哈。慶大笑。作人頻頻點頭。看你點頭的樣子,浦志強這個方腦殼 多半跑不脫。
等一下,我想曉得兩件事情。作人在電話那端打斷慶,問。爸爸媽媽好嗎?徐平(慶的弟媳)好嗎?
爸爸媽媽還好。媽說,見到作人,千萬不要說坐三年多牢出來,恐怕都見不到我們之類的話。徐平去世了。慶冷靜得非同尋常。她要丈夫安心,對家人不再有 任何愧疚。
慶的眼淚,我看到,只有一次。6月11號,和浦志強一起去溫江看守所探望作人,卻被告知二審宣判當天就送到雅安監獄。慶蹲在地上,茫然無措。打 114查詢。雅安有兩個監獄,究竟在哪一個,不清楚。雅安監獄的人說,是不是有譚作人這個犯人,不知道,回去等,一般來說,五天內會把通知郵寄給犯人家 屬。在機場,和浦志強告別,她低著頭,伏在他胸口,輕輕啜泣。她不是為自己沒有見到丈夫哭。她為那個心靈干凈,輸了官司仍笑口常開的大個子哭。為那個不是 在看守所就是在去看守所路上的北方漢子哭。
你需要些什么東西?慶問。
剃須刀。枕頭。《圣經》。慶重復。
《地藏菩薩本愿經》。我跟慶說。
《圣經》、《地藏經》不行。吃 齋念佛的不能帶。一個獄警突然從背后走到我面前,看我的筆記本記錄。念觀世音菩薩不行。也不準習武。他冷冷強調。然后走開。
哦,趕快說,手撕兔在哪兒買?兩個娃娃喜歡吃。百忙之中,慶突然想起。
玉林南街。
和你關在一起的是些啥子人?外面的朋友關心你有沒有遇到牢頭獄霸之類的。還有能不能看世界杯?
沒有。我的警民關系不錯。我們這個房間一共 15個人,差不多和我一樣,還有經濟犯罪的。不是每個房間都有電視,一個監區有一臺,只能看新聞聯播。
鬼哦!以為你看得到世界杯!我想曉得你究竟 是哪天來這兒的?慶問。
6月9號宣判完送到錦江監獄。但錦江監獄查了很久,說沒得這個人。當天晚上送回溫江看守所。11號上午送到雅安監獄。我也 很納悶。搞不清楚究竟是咋個回事。作人說。心態平和。
你寫信要寫到老地址,川大那邊收不到。我給你寫信地址寫哪兒?
雅安監獄第四監隊。
暢暢在一家企業做策劃。譚小蒙去年10月1號要穿艾未未制作的T恤到天府廣場游走,她說要是遭警察逮到起了,就說畫像是他爸。她6 •4要去獻血,但沒到法定年齡。最近又說要找個機構把自己的器官捐了。慶簡略說起他們的女兒。
暢暢接過電話。作人關心她的工作是否穩定,有沒有人騷擾,叮囑她要穩重,做事情眼光要放長遠。
他跟小蒙說捐獻器官很好,但那些事情就不要去做了,要做有用的事情。
兩個孩子見到父親,十分靦腆。似乎也無更多話說。而想念那一類話,基本說不出口。
電話終于交給我了。作人你現在里面做啥子?我聽說勞改的工作有制衣、制皮鞋、喂豬。慶說你最適合喂豬。
我現在處在嚴管時期。每天學習監規,背誦監規。之后才分去做工。我想可能是給別人打個下手之類。作人不疾不徐。一如從前。你的幾次開庭我都去不了。
成 都已經是個敏感的城市。你要保重。
還想說幾句,你在里頭要聽黨和毛主席的話,不要東想西想,你的腦袋不是花崗石,你要努力學習1967版的毛選, 好好改造,重新做人,要不然我要和你劃清界限。電話尖叫一聲,切斷一般。趕快交給顏。
他給作人看一張照片。他的陶藝作品。照片貼在玻璃上。他告訴他名稱。獄警走過來,仔細看那張照片。無話。電話突然斷了。
30分鐘,電腦控 制。獄警解釋。繼而離開。
作人起身,徑直走向來路。他的背影,瘦了。
我們去到接待大廳。慶拿出已經發黃的A4紙,問。是否可以把這些紙交給作人,他要寫申訴委托。
我們這里不能交給犯人任何物品。要去獄政科申請,辦理手續,犯人寫好后,郵寄給家屬。其中一名獄警回答。
作人站在廊上,說他要衛生紙、洗漱用品、塑料桶、一雙旅游鞋,出操時穿。顏去到超市。39碼。慶說。她帶去的紙不能轉交,她吩咐孩子去買筆和稿箋 紙。
顏給你存了1000塊。慶扯起喉嚨喊。
不需要。我卡上有錢。我們每個月只能消費100塊。
包不包括伙食費?我問。
不 包括。我現在吃皇糧。作人說。
曉得了。你現在是國家的人。政府管飯。我笑。
這兒的伙食怎么樣?
和看守所差不多。我們的直線距離5 米。四個獄警擺他們的龍門陣。熱鬧非凡。
顏回來。旅游鞋沒買。只有44碼。
下次來,你把我們的書信還有我寫的自傳帶回去。他們開始說要燒毀。我說是我的私人物品,保留了下來。作人跟慶說。
請問現在書可不可以交給 他?慶從包里拿出王康的《俄羅斯啟示錄》、劉鑒強的《天珠》、彭大澤的《撕破長空的閃電》、寫有譚小蒙名字的《新華字典》,三個不同面目的筆記本。其中一 個筆記本的插圖有《圣經》內容,慶提醒。方曉山的《獄中書簡》沒交上去。慶悄悄說,多半看不成。
譚作人是基督徒還是佛教徒?獄警抬起頭問。
都 不是。他是堅定的共產主義戰士。我說。斬釘截鐵。
獄警一一登記。并告知,他們沒有權利把這些書本直接交給犯人,要經過一個部門審查,之后會決定哪 些東西可以給他。
作人所需之物由超市的一個女警從拉開的小窗口遞給他,他抱著那堆東西,跟我們揮手,說監規快背到了,緩緩離去。
吃的一律不準送。我給作人帶 去的兩包煙慶擬請獄警抽。遭婉拒。我們都不抽煙。謝謝!你們沒事就趕快回去。我們要下班了。負責登記的獄警說。
我們走出會見大樓大廳。回過頭。圍 墻至少3米高,崗哨上,武警手握自動步槍還是其它什么槍,來回走動。
這些犯人,想越獄,是絕對不可能的。第一次近距離接觸監獄的我說世界上最平庸 的話。
你個瓜娃娃,還沒跑攏墻壁,多半就一槍把你掛了。譚作人最好在里頭操成譚作人大組長……幾個人嘻嘻哈哈一路玩笑走向大門。
想起一幕場景。慶的母親,譚作人的岳母大人,文革期間,某天,穿上旗袍,整整潔潔,站在街頭攔截紅衛兵的戰車。每輛戰車一停,都問是不是去潘家坪。 潘家坪是造反派的主戰場,她的女兒王慶華在那兒戰斗。終于等到一輛車,把她帶到硝煙彌漫的潘家坪。碰到一個熟人,問王慶華在哪兒?在戰場上,王??,等一 個小時,戰斗就結束了,你就可以見到她了。不等。她活到起就行。慶的母親風風火火離開了槍聲四起的潘家坪。
學會別離。誰跟我講過。離愁。離恨。傷別離……這種人類很難戰勝的情感,最好永遠只出現在文學、藝術作品中。在現實中,我們拒絕憂傷。因為我們沒有 時間憂傷。
201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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